镇江扬中，是我父亲的老家。那里，有一片让我无法忘怀的竹林，绵绵细雨笼罩着山清水秀的油坊镇，在父亲空闲的时候，会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小时候捉鱼逮虾的趣事，我也总是好奇地抬着头，认真地听着，然后噼里啪啦的撒开腿冲到竹林里，一排排整齐的竹叶随风轻轻摆动，沁人心脾的绿色带来说不出的惬意与舒适。

小时候的我，每到春节寒假，最大的期盼就是父亲带着我回老家。早早地起床，穿上过年的红色毛呢大衣，闪亮的小皮鞋，一顶毛线的花边帽子，乘汽车到高港渡口坐轮船过江。父亲在江堤上的小屋里买好票，我沿着一道窄窄的陡坡，一路下到江岸边，这时渡船还未开动，我为自己寻了一处最佳的位置——渡船最前端的一个矮桩。凭栏远眺，依稀可见江的两岸有一道高高的石堤，在那堤上，还有零散几头悠闲啃着野草的黄牛。不一会儿，拍打着江岸的水波被船身阻隔开来，撞击着铁皮包裹的船底，像山间寺庙里的铜钟一般，一声伴着一声，发出明亮而悠长的声响。船员解开了缆绳，在经过发动时微微的颤动后，渡船慢慢飘浮离岸，向江心驶去。被江水吞没的太阳带走了天地间的温润，船头也开始冷得坐不住了，父亲帮我裹紧衣服带到船舱里。明晃晃的小灯倒挂在舱顶上，我依靠着栏杆向下望去，渡船边的水波正呈一个规律的起伏形状向外扩散，一起，一伏，再一起，再一伏，就像婴儿的呼吸一般。渡船的汽笛呜呜地响起，船员便走到船头推转着控制垫板的轮盘，在几声充满方言的吆喝声中，船慢慢地靠岸了。

姑妈家的大儿子文子哥早已在江边等待多时，扬中的土质是黏土，尤其在江边，泥土像稠面一样软绵绵的，一脚踩下去，泥土像胶水般紧紧得裹住双脚，再用力拔，脚环就露出来了。生怕把我的新鞋弄脏，文子哥一把抱起我背在背上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回家的路，时不时弯下腰提起被泥水粘掉的鞋子，我却被逗得呵呵直乐。

老家的农舍，房子座落于村前，土坯垒的砖包，横闩栓的木门，进到院子内，墙壁上挂着黄灿灿的玉米和各种腌制腊味，裸露在灰白的天空下，很耀眼地显摆着一年的殷实，而院子外顺墙根井字形整齐码放的柴禾，却宣示着冬天的来临，有了直奔年节的味道。小姑妈热情地迎上前，拉起我冰冷的小手，嘴里嘟嘟着：“宝宝啊，快点烤烤火，可别冻着呢。”在炊烟的间隙，围在土灶旁哈一口气，摩搓着双手，凑近炉口火光袅袅，熟悉而温暖，融化了一切寒意。

老家的村子里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砖砌的大土灶，土灶做的饭菜十分可口，蒸的米糕，煮的稀饭，涨的鸡蛋，摊的烙饼，炒的青菜，烧的羊肉，都有一种特殊的口感，是一般饭店寻不到的，特别是煮饭时的锅巴，嚼在嘴里既香又脆，每到饭点我就守在锅边，等着姑妈掀开锅盖的那个激动味蕾的时刻。

堂屋的旁边有一间茅草房，一半当猪圈，一半放柴草，姑妈每年要抓几只小猪放在猪圈里饲养。小猪虽然长相不美，却机灵好动，活泼撒欢，特别是两只小耳朵，直愣愣地竖立着，越发逗人喜爱。姑妈总是关照我，猪圈又脏又臭，别去摆弄。我哪里听得进去，趁溜的功夫就闪进去，关上门，提着小半桶猪食，站在猪圈栏外，学着姑妈的样子叫唤，哗啦一声将猪食倒进食槽里，还在角落里玩耍的猪仔争先恐后地跑过来，挤在食槽前拼命抢食，吃得嘎嘎作响，呼呼有声，一片狼藉，我俯在圈栏边欣赏这狼吞虎咽的场面，心里别提有多快活。

姑父在村子上开着一家磨米的小作坊，每天一身衣裳上都沾着白白的粉末子回到家，黝黑的脸上也变白了。我一直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，便缠着姑父带我去，坐在二八大杠的自行车上，得意地哼着不知道叫啥名字的歌。一下车就听到轰隆隆的机器声，只见姑父把挑选好的大米倒进机器上方锥形的铁斗里，启动开关，大米随着机器的转动进入机器内部，瞬间，白花花的米粉就从机器下面的圆形的口子出来了，姑父拿着米袋稳稳地接着，我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把，软软的，滑滑的，香味扑鼻。以至于后来在我孕吐严重的日子里，老家的米粉成了我唯一想吃并能吃下去的东西，陪伴我度过了那段最特殊的时期。

在老家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，装肚子疼，江边起雾，都是我多待上一天最好的借口。那时候的我一定是觉得城里漂亮的洋娃娃抵不上老家小河的鱼虾，城里热闹的旅游景点比不上老家的田垄石桥。如今，回首那段时光，仿佛是一个梦幻般的画卷，乡情是一生之中最纯粹的感情，老家在当下这个嘈杂喧嚣的社会中，是温暖而神圣的存在，足以抚慰人心。

（作者系民建泰州市海陵区基层委员会五支部副主委）